八月份來新疆南疆的旅行者,會趕上喀什地區(qū)最甜美的果實——無花果。成熟的無花果碧綠中泛著黃玉般光澤,吹彈可破。它們被小心地放在墊了厚厚葉片的柳條筐內(nèi)或大托盤中,再由維吾爾族商販頂在頭上沿街叫賣。如果你有意購買,商販會放下柳筐或托盤,從最上層拿起,論個兒賣,10元4枚,不還價??κ驳臒o花果實在甜美而嬌嫩,即使乘飛機,最遠只能到烏魯木齊,還必須兩天之內(nèi)售出。
你小心地托著熟透的果實正要送入口中,小販攔住你,示意你要將它包進它的樹葉中,拍扁,汁肉混合了,它的甜與芳香才能最大程度釋放。好了,你以為自己掌握了吃喀什無花果的精髓。通過翻譯,商販告訴你:想吃到味道最好、最甜美的無花果,必須由與無花果一樣甜美的維吾爾族小姑娘來拍扁才成。
11歲的麥迪娜,就是這樣一個和無花果一樣甜美的維吾爾族小姑娘。
到達喀什地區(qū)麥蓋提縣央塔克鄉(xiāng)的旅游景區(qū)“刀郎鄉(xiāng)里”時,時光尚早,表演大廳中只有幾位抱著熱瓦甫、艾杰克、達甫手鼓的維吾爾族民間藝人,盤坐在舞臺角落里撥弄兩下琴弦,再打一圈撲克牌。大廳的大門敞著,面對著小廣場和一片小樹林。繞過樹林,一汪白色湖水像睜著的眼睛,把天和地都看進心里。一只獨木舟飄在湖心,述說著刀郎人的源起與生活。
刀郎,僅聽名字就有血性在里面,無怪乎被一位歌手借用去,憑借《2002年的第一場雪》唱遍中國。刀郎人最早居住在葉爾羌河中下游荒無人煙的胡楊、草莽之地。男人與女人牽著手,在烈日和風(fēng)沙統(tǒng)治的戈壁沙漠中狩獵、打漁和游牧。直到18世紀(jì)中期,刀郎人才開始遷出叢林,從事農(nóng)耕生產(chǎn),與維吾爾人融合,形成刀郎維吾爾人。其獨特的牧獵文化,則通過刀郎麥西來甫得以保留。刀郎樂舞歌曲高亢激越,舞蹈剛勁粗獷,頗具荒野古風(fēng),卻是維吾爾族舞蹈中的翹楚。游人如我,從喀什來到麥蓋提,就是要赴一場與刀郎麥西來甫的約會。
手持達甫手鼓的麥迪娜,在陽光通過表演大廳大門制造出的眩光中出現(xiàn)。如同在喀什葛爾街頭,我與無花果相遇。八月的南疆,空氣都是甜的、美的,何況手持達甫手鼓的麥迪娜來到我面前,請我為她拍照。
11歲的麥迪娜是小學(xué)五年級的副班長,在麥蓋提一小雙語班讀書,漢語好到可以給我做翻譯,向老藝人提問。麥迪娜的世界已經(jīng)和老藝人、和叢林中艱難漁獵的祖先不一樣了。她在麥西來甫中敲達甫手鼓,在活動中心學(xué)習(xí)電子琴,是女子“手鼓樂隊組合”中8位11—3歲女孩子中的一個。她希望將來能在北京上學(xué)、成為醫(yī)生治好奶奶的糖尿病。她會用漢語唱國歌和《歌聲與微笑》,還有《茉莉花》,雖然吐字與調(diào)子不太那么準(zhǔn)。她圍著阿布都克萊姆(被稱作“維吾爾人的趙本山”的維吾爾族諧星)索要簽名的同時,還喜歡羅志祥,以韓國偶像組合EXO為榜樣。麥迪娜還上過電視,常有喀什地區(qū)的、自治區(qū)的、全國的媒體到麥蓋提來采訪、錄制刀郎麥西來甫。
其實在昨晚央塔克鄉(xiāng)的一場家庭麥西來甫上,我和麥迪娜就見過面。足有兩、三百人從各村趕來參加。歌舞、游戲、滑稽表演,有兩次長凳和桌子被擠在上面的人們踩塌,活動從下午持續(xù)到凌晨。是場最地道、最熱鬧、最民間的刀郎麥西來甫。白色裙裝的麥迪娜雖然只是個小姑娘,人群中的她卻同時具備了無花果的甜美,和月光般卓爾不同。麥迪娜害羞地看著地面,不敢看盤坐在她對面的我,她覺得只有等她開始學(xué)習(xí)都塔爾,才有資格望向她的聽眾。
麥迪娜的刀郎舞跳得非常好——呀,又有誰能說維吾爾族姑娘舞跳得不好呢?這是個被繆斯眷顧的民族——不過一整晚,我很少在麥西來甫中舞蹈的人群里見到她。上場跳舞屬于自娛自樂,但坐在幾位老人身邊打達甫手鼓,做個小小“納格米凱西(樂師)”卻能掙到勞務(wù)費。可以說達甫手鼓是麥西來甫的靈魂,如果樂師不齊全,只需幾個達甫手鼓一敲,節(jié)奏一起,就可以跳一場麥西來甫歌舞了。于是,在央塔克鄉(xiāng)舉辦的每一場刀郎麥西來甫上,總能看到麥迪娜坐在幾個達甫手鼓老者之間。夜晚,她穿著白紗洋裙,如暗夜中的精靈;白天,又著小花帽、艾特萊斯綢裙地民族著,端正地、老成地敲擊出變化多端的達甫手鼓節(jié)奏,一敲就是兩、三個小時。
一場麥西來甫下來,麥迪娜可以掙多少勞務(wù)費?“我不知道,我還小呢。只要能幫到媽媽就行?!敝鬓k人會把屬于她的那份,直接交到她的母親的手里,麥迪娜并不十分關(guān)心。不過在一場自娛自樂的民間鄉(xiāng)村麥西來甫,一個還在學(xué)習(xí)中的小姑娘,勞務(wù)費想必很少。但對于一個三個女人的家庭而言,十分重要。
從麥迪娜9歲起教她達甫手鼓的是母親,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趕一場又一場麥西來甫的也是母親。作為央塔克鄉(xiāng)文化站站長,麥迪娜的母親整年都忙碌得要死。麥蓋提縣央塔克鄉(xiāng)以刀郎舞、農(nóng)民畫立鄉(xiāng),觀光者多,活動多,任務(wù)多,接待多。它不僅是旅游之地,也是生活之地。麥迪娜的母親是位典型的維吾爾族女性,眉眼如刻,目光流轉(zhuǎn),婚后迅速發(fā)胖。在一大群女人當(dāng)中,她一定是最搶眼、最熱烈、最能干的那個。無論哪家舉行麥西來甫,都會邀請她。她總是提前到來,手腳麻利地幫忙,氣度昂揚地端桌布菜,熱情洋溢地放歌起舞。有時,母親也會提前帶麥迪娜到舉辦麥西來甫的家庭中,麥迪娜就會學(xué)母親的樣子,進廚房幫忙干活,直到麥西來甫開始,才換上衣裙,擠身樂師中間。麥迪娜沒有時間像其他孩子那樣,在鄉(xiāng)野、麥西來甫上盡情嬉戲,正如她的母親,只能將女兒的日常生活托付給奶奶照顧。
在極其惡劣的環(huán)境中生存,從來,刀郎女人都必須直面現(xiàn)實:與男人一同打獵、捕魚。男人和女人共同改造了生存環(huán)境,分擔(dān)生活壓力,女人并不比男人遜色。她們和男人一樣唱歌跳舞,玩“搶腰帶”游戲。春天來了,女人在樹上綁好秋千,轉(zhuǎn)輪秋千迅速將她們帶上天空。就在這樣一個有三個女人的家庭,麥迪娜和母親要像母獅子一樣狩獵,像自己的先人一樣頑強地活著,養(yǎng)育和保護家人。
民間的樂師和舞者已聚齊,鄉(xiāng)民也陸續(xù)進入表演大廳。領(lǐng)唱鼓樂手唱一聲“噢咿——”,引出刀郎賽乃姆的序曲“孜爾巴亞宛”:
“人人都要死啊,人人都要死
誰也說不準(zhǔn)自己何時死
為亡者準(zhǔn)備的地方,沒有房門和天窗
兄弟們啊,我們要是死了
誰也不會為我們惋惜
當(dāng)抬起我的靈柩時
誰也不會為我哭泣。”
樂起,舞者開始加入。雪落;風(fēng)吹紅柳;男人撥開草叢尋找;女人舉著火把為男人照明;野獸突竄;圍圈猛擊狂攻;追蹤、較量、殲滅、歡呼;舞者手臂甩動;衣服發(fā)出摩擦聲;激烈、疾速的“胡旋”;相機快門聲;熱瓦甫、艾杰克、卡龍琴和達甫手鼓……聲音、光線、色彩、形體、動作、神情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完美組合,等待從你內(nèi)心伸出一雙手來,鼓掌。這就是麥西來甫。
而麥迪娜就坐在舞臺中間,坐在刀郎人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面前,透過衣裾翻飛,執(zhí)著地敲擊著達甫手鼓。
無花果一樣甜美的麥迪娜,是刀郎人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