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貴高原東南邊緣向廣西低山丘陵過渡的喀斯特石山之中,居住著瑤族古老的一個支系——白褲瑤。因族中男子常年身穿白色及膝短褲,蓄長發(fā),包白頭巾,所以得名。他們自稱“Nu”,即瑤語中 “人”的意思,傳統(tǒng)上為游耕游獵民族,近現(xiàn)代以來轉為半農半牧。和許多古老民族一樣,他們歷史上相信萬物有靈,世代傳遞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智慧。去年夏天,筆者曾去拜訪那里的一位長者黎友明,他熟知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同時有著豐富的生態(tài)種植經驗。
里湖瑤族鄉(xiāng)所屬的南丹縣位于廣西西北部,群山連綿,是多民族雜居之地。雖然俗語里形容此處“七分石山,兩分旱地,一分水田”,可白褲瑤依然世代在這并不豐饒的土地上努力尋找生養(yǎng)自己的生產方式,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
當?shù)亟篃胶螅蠹乙巡辉俜N植小米,黎友明還保存有兩個品種。
山里的孩子充滿靈性,會和自然做游戲。
陽臺上的水稻實驗
黎友明的家半懸在一座山上,附近只有幾戶人家,梨樹掩映,十分幽靜。他普通話說得好,漢字也識得多,這在我見過的年長的當?shù)厝酥蟹浅I僖?,顯然是位與眾不同的瑤族農民。十幾年前,人們還未普遍重視食品安全,他就開始反思現(xiàn)代農業(yè)危機,嘗試不用農藥、化肥、除草劑的生態(tài)農業(yè),保護本地老品種,恢復白褲瑤的傳統(tǒng)農耕智慧。
“年輕時,我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甘心只在山里種地,于是在城鎮(zhèn)之間倒騰一些傳統(tǒng)工藝的小生意?!崩栌衙髡f,等到30多歲時,他又響應當時的打工熱潮,走出大山。兩年的務工經歷讓他看到外面的世界,也愈發(fā)懷念族人的團結與山野的自由?!翱吹酱蠹叶济χ鴴赍X,好像并不是很快樂的樣子。”他說?!笆裁词强鞓??”我問。“有情有義?!彼卮稹?006年,黎友明決定重新回到山里,依靠土地,自己種植大米和蔬菜,和家人一起生活。
拜訪期間,我住在黎友明家的二樓,不大的廳堂連著一片寬闊的陽臺,上面擺放著幾十個水桶,里面種著水稻。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用水桶種稻。正值盛夏,幾十個水桶爭相涌出綠波,有的已經出穗了,細小的白花推擠著綻放,有的還渾身只著綠衣;有的稻穗很高,有的葉子短小,還有紅葉子的,稻芒長長的……在黎友明的提醒下,我才恍悟過來:每個桶里都種著不同的老品種水稻,因此,它們的稻穗和葉子都不盡相同。
“它們就和我的孩子一樣,早晚都要來看一下。有時出門隔幾天不見,心里就覺得空落?!崩栌衙餍χf。只見他在青綠的稻浪間穿梭不停,一會兒觀察水稻的發(fā)苗數(shù)量、出穗時間,在本子上做著記錄;一會兒又拿出放大鏡,看稻花的白蕊與卷葉里的蟲害。
為什么要種這么多的水稻?黎友明說,這是他的水稻實驗,種在陽臺方便早晚就近觀察。觀察什么呢?老品種對本地的適應性,因為這些種子來自全國各地。“我最開始做生態(tài)種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光是不使用農藥、化肥是不行的,因為我們種的都是雜交種,它是配合農藥、化肥使用的。一旦停用,產量就變得很低?!崩栌衙髡f。于是,他開始回想以前的老人怎么種地。那時,家家戶戶都養(yǎng)牛,用牛糞發(fā)酵做肥料,種傳統(tǒng)的水稻品種。后來,機械取代了牛耕,大家不養(yǎng)牛了,慢慢接受農藥、化肥。黎友明打定主意,要重新種回老品種。
黎友明用放大鏡觀察稻花的花蕊。
黎友明給孩子們看自己拍的水稻紀錄片。
十幾年來,黎友明這里幾顆,那里幾束,四處積攢,僅本地老品種水稻就有20多種,加上各處得來的,共有45個品種??少F的是,這些種子不單是安靜地躺在家庭種子庫里,每一顆都播在了真正的土地上。
老人說隔年的種子不好,所以黎友明把每個品種都在水桶里種下,一種一顆,持續(xù)3年觀察對本地氣候的適應性。適應性好的,會選出12種放進更大的試驗田里,看它們在水田的適應情況。如果再不錯,口感、產量都好的,就可以放進大田里大面積種植,作為家里一年的口糧。
黎友明覺得返鄉(xiāng)務農不僅是與家人一起生活,也要讓下一代人理解自然和傳統(tǒng)。
簡單的飯菜,卻異常有味。
野生西紅柿,個頭小,比較酸,當?shù)厝讼矚g用它來做酸湯。
老品種里的多樣性
“廣州千里紅”“貴州中香糯”“南寧團結米”“湖南圓桂香”……黎友明帶我參觀他的家庭種子庫,每個種子都帶著那方土地的印記,無疑使得水稻品種的多樣性在白褲瑤地區(qū)有了更多的想象。
提到最受食客喜歡的品種,黎友明說是“本地秈占一號”,并夸獎道:“這個米很香,說糯米又不完全是,說粳米也不完全是,可以包粽子,又可以當飯煮來吃。而且抗病蟲害的本事蠻強,長得又好又不用操心。”第一次聽說米可以又粳又糯,如果沒有黎友明這樣的人好好保存,以后的人可能就吃不到這樣的米了。
黎友明關注的市場主流之外的水稻老品種里,其實藏著多樣的可能:有的出酒率高,適合釀酒;有的糯性好,用來打糍粑;有的又脆又硬,煮飯不好吃,做米粉卻爽口;有的放冷了也糯,適合上山干活時,捏飯團來充饑;有的則是獻給祖先和神靈唯一的選擇……可惜近年來,這些關于米的智慧和習俗,都隨著傳統(tǒng)米種的不斷消失漸漸遺落。
水稻之外,我在黎友明的地里還發(fā)現(xiàn)了老品種的小米、玉米、火麻、芝麻、花生、棉花、黃瓜、辣椒、黑豆、黃豆、梨子、葡萄……許多在農村地區(qū)已不多見。
“在瑤族的傳統(tǒng)種植中,多樣性特別顯著。”黎友明舉例說,他小時候看老人種玉米,一個坑里要放7種種子:玉米、黃瓜、南瓜、黃豆、飯豆、火麻,還有白菜,種出來樣樣都有。一開始收白菜,接著玉米,然后南瓜、黃瓜、黃豆、飯豆,最后是火麻。收完玉米,還可以在中間種紅薯。
可2016年黎友明尋訪雜糧老種子的過程卻很是辛苦,因為大多數(shù)人已經不種老品種了。只有一些老人還在他們的菜地里摻雜種一點點,自己吃一些,也留一些做種子。
“像芝麻的老種子,我趕街時問了很多熟悉的老人。”黎友明說,“‘你們那邊還有人種這個東西嗎?’‘這個東西我們有人種的。’直到有位老人回答還有一個親戚在種?!崩栌衙鲗とr,對方覺得詫異,仔細詢問他是哪個村寨的,名字叫什么,母親是從哪里嫁過來的,父親叫什么名字。一一回答后,對方才說:原來我們還是親戚。就答應給他芝麻,不但不要錢,還請黎友明吃了一頓飯。
“還有小米,那時候也找得好苦呀,”黎友明接著回憶,“我和一個朋友包車跑遍了附近的村子,都沒有。直到最后問到一位老人,他說:哎呀,你們不來的話,我明年就不種了。當時,他就只有幾棵種在辣椒地里。我說,你明年不種的話,就全給我吧,然后我就把它拿來作種了?!?/p>
除了種植,黎友明還用這些老品種的作物和山里的野生植物做一些健康的加工食物:五谷粉、梨皮糖、梨子酵素……還有瑤藥酒曲發(fā)酵的檸檬酒、黑豆酒、芝麻酒等。
最讓人驚訝的是,他拍攝了好幾部紀錄片。參加了幾次農民影像培訓后,黎友明就自己拿起DV,把探索生態(tài)種植的經歷拍下來,有趣又動人,在國內多個民族紀錄片影展上放映。他最近還打算做一些本民族文化的記錄,已完成了一個婚禮短片。
未來,他想在家里建一個小小的博物館,給村里的孩子做鄉(xiāng)土教育,還要繼續(xù)用圖片和視頻記錄他保育老品種、實踐生態(tài)農業(yè)的日常,向更多的人傳播可持續(xù)的生活理念。
白褲瑤傳統(tǒng)種植的玉米品種,有三四米高。
黎友明在查看芝麻長勢。
陽臺上的水稻。
黎友明的家庭水稻種子庫。
對話黎友明:
關于種子的故事
白褲瑤沒有文字,很多故事只能靠心去記,代代相傳。在他們的故事里,種子意味著拯救和新生。
問:為什么會關注種子、關注生態(tài)農業(yè)?
答:在白褲瑤的古老傳說里,在災禍發(fā)生的時候,種子是人們戰(zhàn)勝災難的希望所在。老人們常會講,以前發(fā)生戰(zhàn)爭的時候,土匪把糧食搶光了,找不到種子來種,人們只有去其他地方找一些,很困難。所以老人們特別重視留種。即使現(xiàn)在他們的子女在外面打工,寄錢回家,叫他們買來吃,不用辛苦種了,他們還是舍不得扔掉那些老種子。
問:只有老品種可以留種嗎?
答:現(xiàn)在我們主要有3類種子——轉基因種子、雜交種、老品種,能留種的只有老品種。很多人習慣種雜交種,但這是村子里本身沒有的,每年都要出錢買。如果有一天買不到了,你去哪里找?
問:現(xiàn)在村子里的老品種還多嗎?
答:我剛開始生態(tài)種植的時候,很多老品種已經沒有了,只有黃豆、辣椒、南瓜、黃瓜這些,其他沒看見人種了。像小米、芝麻,都是后來慢慢收集來的。
問:有沒有一些老品種,消失后再也找不到的?
答:很多。像紅薯,雖然我們一直在種,紫的、花色的、紅的、白的,還有一種是有點黃的,但最老的一種現(xiàn)在沒有了。那個品種最好吃,比雞蛋大一點,種玉米的時候就把它扔進去,發(fā)出來的紅薯結在藤上,不像其他的要移栽。
問:無論是重新去找老品種,還是一些品種的消失,是否意味著現(xiàn)在的種植結構和人們日常的食物品種越來越單一?
答:是啊。原來我們這些五谷類、蔬菜類都是多樣化的吃法,像黑芝麻,炒熟了舂成醬,拿糯米飯來蘸著吃;南瓜籽連皮炒熟了磨成粉,撒在菜上做調料?,F(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買熟食吃,不想種,覺得很麻煩。老人也沒有辦法,他們很擔心如果發(fā)生天災人禍,找不到種子來種,可怎么辦。
問:因為老人經歷得多,所以才有這么強的危機感嗎?
答:我相信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有一個變化循環(huán)的,像我們種地,也是每年都有一個循環(huán)。這就是危機感。以后年輕人長大了,(老品種和生態(tài)農業(yè))用不用都無所謂,就讓他們知道,祖先都是這樣做過來的。將來,如果他們再有新的、科學的方法去變化的話,那是他們的本事;如果他們沒有的話,還是給他們打一個基礎。
伍嬌 文/圖
資料來源:
中國民族報